編者按:這是一名邊境民警的自述,也是一個關(guān)于“站立”的故事。偉大并不總伴隨轟然巨響,更多時候,它只是日復(fù)一日把腳印釘進(jìn)泥土;英雄也并非天生無畏,卻總能在關(guān)鍵時,將“慫”字壓在心底,然后牢牢把身子挺直。
作者:劉韜
“爸爸!學(xué)校國慶匯演,老師打算讓我演警察!還讓我問問你,你抓過壞人嗎?是不是像電影里那樣,‘砰砰!啪啪!’”我忍不住笑了,按住語音鍵:“當(dāng)然抓過,你爸當(dāng)了這么多年警察,啥場面沒見過?”英雄?我盯著那倆字,笑還掛在臉上,心里卻咯噔一下,說不出的滋味。40多歲的人了,沒立過大功,沒受過大獎,實在跟英雄扯不上邊。但我又想寫點什么。想寫寫我這20多年,是怎么在祖國地圖上那些最邊緣的小點點里,活成了孩子眼里的“英雄”。
風(fēng)雪丫口的風(fēng)有牙,咬人疼得很。18歲那年,我懷著英雄夢來到西南邊陲云南怒江,成了怒江州公安邊防支隊的一名新兵。下連隊后不久,上級命令我們赴一線支援。我們一路向西,盤山公路蜿蜒而上,擰成了一團(tuán)麻花。軍用大卡車嘶吼著一路爬坡,我們幾個新兵臉色蒼白,緊緊抱著車欄桿,在漫天塵土里吐得稀里嘩啦。突然,前面的山仿佛被劈開一道“V”字型豁口,老兵們?nèi)碌溃骸暗搅?!風(fēng)雪丫口到了!”車猛地剎停,我沒抓穩(wěn),直接打了個滾,狼狽的樣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。就這樣,我像顆被扔進(jìn)冰窖的土豆,滾到了風(fēng)雪丫口哨卡。說是哨卡,其實不過幾間水泥砌的矮房子,十幾個兵駐守在這里。白天兵看兵,晚上數(shù)星星。最折磨人的是風(fēng)。刮在臉上,像砂紙蹭皮,生疼。耳朵里灌滿了風(fēng)吼,班長喊口令,字剛離嘴,就被風(fēng)撕碎卷走了。頭回執(zhí)勤,遇到一輛打滑的皮卡。我弓著身子推車,腳下是碎石路,旁邊是不見底的懸崖。一陣大風(fēng)撞來,我腳下一滑,身體失控,朝懸崖滾去。萬念俱灰時,后腰的武裝帶一緊,勒得肋骨生疼。是班長!驚魂未定的我只記得他說:“這里的風(fēng)有牙,會咬人。你得讓它知道,你比它更硬?!?/span>丫口的風(fēng)不光有力氣,還有脾氣。不高興了,能連著嚎幾天幾夜,吵得人腦瓜疼,睡不著。
由于海拔高,經(jīng)常吃的是夾生飯。種不活菜,缺菜的時候就跑到丫口下面的林子里找野菜。
老兵說,以前養(yǎng)過幾條土狗,但沒一條能待過半年的,最后都送走了。也養(yǎng)過豬,還沒過完冬就凍死了。離開風(fēng)雪丫口那天,戰(zhàn)友們都來送我。有個老兵,姓趙,河北人。本來靜默無聲的隊伍里,他突然扯著嗓子嚎了一句:“送戰(zhàn)友,踏征程……”不知誰起的頭,大伙都鼓起掌來。趙老兵正唱著,一口風(fēng)灌進(jìn)嘴里,嗆得他彎下腰劇烈咳嗽,臉憋得跟茄子似的。大伙瞬間笑趴了。這風(fēng),小氣,連苦中作樂的聲音都要咬碎,送別的歌都不讓人唱全。
2013年,我到了文山邊境管理支隊天保邊境派出所幫助工作。天保位于老山腳下,一側(cè)是八里河?xùn)|山,另一側(cè)是老山。到了派出所剛放下包,活兒就來了。所長說:“正好,跟咱們出個現(xiàn)場,弄點鮮貨。”“也沒啥,老鄉(xiāng)種地時發(fā)現(xiàn)幾個‘鐵菠蘿’,去給它挪個窩?!?/span>民警扒開土后,一枚地雷露了出來。
到了一片莊稼地,車停了,報警的老鄉(xiāng)迎了上來。順著老鄉(xiāng)手指的方向,隱約看到前方約30米處,有兩個黑不溜秋的“鐵菠蘿”斜埋在地里,露出半截銹跡斑斑的身子。所長他們卻大步流星,我顫著聲問:“你們……不怕嗎?”“這玩意兒也認(rèn)人。你越怵它,它越來勁。”所長回頭嘿嘿一樂,旁邊幾個民警跟著笑。排雷時,每一秒都是煎熬,太陽烤著,恐懼攥著,我手心里的汗就沒干過。處理完畢,我一屁股癱坐在土坡上,脫掉頭盔,感覺自己剛從鬼門關(guān)回來。所長拍了拍我的肩膀說:“不是我們不小心,你沒看我們都是踩著地上留下的腳印過去的嗎?哈哈哈……”回所后,我看到墻角一盆別致的花——花盆是用舊炮彈殼做的,里面的老山蘭開得正艷。“咋樣,好看吧?我種的?!?/span>女警小李正在給花澆水。“你不懂,彈殼里開出的花,不容易死?!?/span>這話聽得我眼睛發(fā)澀。第二天,我也鬼使神差地?fù)炝藗€空彈殼,插上了小野花。所長和小李看了笑道:“喲,挺浪漫?!?/span>它見證的不是我多勇敢,而是恐懼后,對“活著”這件事,生出的那點最笨拙也最珍貴的珍惜。這珍惜,讓我這個“慫包”,也敢在生死邊上,笨拙地模仿出一種叫“無畏”的姿態(tài)。
2016年,我來到董干邊境派出所工作,這里因“冷”而聞名。一天,我們接到求救,10里外的寨子有孩子發(fā)高燒,須連夜送醫(yī)。雪中車無法通行,我們徒步趕到。輪到我背孩子時,感覺腳下的雪是活的。它承托著我的重量,指引著方向,偶爾發(fā)出“嘎吱”一聲,像是在提醒哪里踩實了,哪里要小心,像一個沉默可靠的向?qū)А?/span>就這樣,深一腳淺一腳到了鎮(zhèn)衛(wèi)生院。孩子母親哭著要給我們磕頭,大家趕緊扶住她:“別謝我們,謝謝這場雪吧。是它給我們指路,是它讓我們踩穩(wěn)的?!?/span>雪的言語,勾起了我更早的記憶,在怒江大峽谷的獨龍江深處。那時候,獨龍江公路的隧道還沒打通,每年有半年因大雪封山而與世隔絕。寂寞,無孔不入。有個剛畢業(yè)的年輕人,老家是重慶的,一天晚上突然跑到院子里,對著四周黑黢黢的、被雪覆蓋的大山狂吼:“我——想——吃——火——鍋——!麻——辣——?!汀?!”聲音在山谷里撞來撞去,傳來空洞的回響。幾秒鐘后,遠(yuǎn)處傳來“嗷嗚”一聲悶響,像是雪山的回應(yīng)。我們愣了一下,然后爆發(fā)出陣陣笑聲。那小年輕自己也撓著頭傻樂,笑著笑著,眼圈紅了。那晚之后,壓在心口的石頭輕了點。無處安放的思念和迷茫,好像被雪聽著了,回應(yīng)了,稀釋了。
我見過紅色的月。在麻栗坡烈士陵園,在董干烈士陵園,還有獨龍江巴坡烈士陵園。麻栗坡烈士陵園。
夜里巡邏路過,碑上那些五角星里,能看到溫柔的紅月,仿佛在告訴人們,有些人永遠(yuǎn)留在了這里,就是為了你能平平安安地站在這兒。月光照亮了碑上的名字,也照亮了那些沒有名字的——有的碑上,只刻著“趙同志”“王同志”……他們是誰家的孩子?來自何方?有天晚上躺在床上刷手機(jī),家長群里老師發(fā)了幾張作文照片。有我兒子一篇——《我的父親》。看到文章開頭,我的心顫了一下:“我的父親,是一個英雄?!?/span>我盯著屏幕,反復(fù)看了很多遍。然后使勁仰頭,怕有東西掉下來。一抬頭,看見窗外的月。明明是一輪普通的下弦月??赡菚何铱此?,仿佛周圍暈開一圈七彩光環(huán)。我知道,是淚糊了眼??晌覍幵赶嘈?,那晚的月,就是七彩的。守在邊關(guān)這25年,搓磨掉我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,留下了最真實的底色:一個會慫、會怕、會想家、會愧疚、會覺得自己沒出息的普通人。我曾被風(fēng)砸實,被花感動,被雪指引,被月照亮,然后,長進(jìn)了邊境線的血肉里。在邊境線上站得久了,站得習(xí)慣了,腳下的土地好像也成了我的一部分,而我,好像也成了邊境線的一部分。前幾天,兒子興奮地跟我說:“爸爸!我們國慶匯演節(jié)目定了,老師讓我演一個站在那里的警察!”我樂了:“站在那里?那有啥可演的?傻站著唄?!?/span>“才不是呢!”他急吼吼地反駁,“老師說了,站在那里,什么都不用做,就是中國!”策劃:宋君毅、李瑜
記者:何春好、卿珊、彭奕凱
參與報道:王宜玄、李昂、馬驍駒
鄭子敬、趙紅飛
鳴謝:云南出入境邊防檢查總站

來源/“新華社”微信公眾號
責(zé)編/和真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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